不该被遗忘的小提琴家沈榕和她演奏的“梁祝”
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是中国民乐作品中难得的一部精品,几乎家喻户晓,少年时代第一次听到这部作品时,就被其深深吸引,优美的旋律及凄美的爱情让这部作品魅力无穷。
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会购买这部作品的不同演奏家的版本。我们最熟悉的演绎版本应该是俞丽拿老师的演绎。因为1959年上海音乐学院为准备国庆十周年献礼,专门组织了一个文艺小组准备录制这部作品,而且选有A、B两角。最后俞丽拿幸运地被选为A角录音,唱片录音一经推出,她在中国成了众人皆知的名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演奏的那版“梁祝”成了中国唯一可以买到的“梁祝”唱片。俞丽拿也因此一生都在“梁祝”首演的光环下事业辉煌。
我30年前买的“梁祝”的第一个版本也俞丽拿的黑胶唱片,其它大家比较熟悉也很受欢迎的版本还有日本小提琴家西崎崇子、中国小提琴家吕思清、薛伟、盛中国的演绎,每次听都是满满的回忆。
“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广受欢迎,其中有下列部分有代表性的小提琴家们的录音版本参考(依据录音日期的先后):
2. 沈榕独奏,樊承武指挥,上海音乐学院管弦乐团(美国Everest,1961)
3.西崎崇子独奏,林克昌指挥、名古屋爱乐乐团协奏(HKRecords1978)
6.窦君怡独奏,韩中杰指挥,中央乐团交响乐队协奏(PHILIPS1985)
8.西崎崇子独奏,甄健豪指挥,捷克电台交响乐团协奏(MARCOPOLO1990年6月)
9.孔朝晖演奏,胡炳旭指挥,中央乐团交响乐队协奏(HUGO1990年11月)
10.薛伟演奏,黄胤灵指挥,俄罗斯爱乐管弦乐团协奏(Hugo1997年4月)
11吕思清独奏,陈樊阳指挥,上海交响乐团协奏(MarcoPolo1997年)
许可二胡演奏、麦家乐指挥的二胡改编版“梁祝”黑胶唱片(北京乐友“壶爷”收藏)
早年的演奏版本里,日本小提琴家西崎崇子与林克昌合作的这一版梁祝把梁祝带向了国际九游娱乐-官网app乐坛,在海外影响很大,这张唱片受到海内外的乐迷的追捧。
中国小提琴家俞丽拿当年凭借此曲一举成名,这首作品的小提琴作品基本成了她的标签。
虽然俞丽拿最早在中唱的录音被选为A角,鲜为人知的是,当年《梁祝》的首演的B角是上音的另外一位优秀的青年女小提琴家沈榕,在1961年也出过“梁祝”的录音,可能是她留下的唯一录音,后来“雨果唱片”公司再版过一次,也很快在市场上售罄。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现在也很少有人提起这个版本。
而让《梁祝》在国际市场上有了相当影响力,还要归功于西崎崇子在香港唱片的发行。而当年美国唱片公司Everest 还出版过上海音乐学院为准备为国庆十周年献礼录制“梁祝”唱片的B角沈榕的录音,颇有眼光,让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这部优秀的中国作品。
Everest这张1961年录制、由中国艺术家沈榕和指挥樊承武与上海音乐学院管弦乐团合作出版的“梁祝”黑胶唱片,沈榕的演绎细腻、哀婉、柔情、高雅,结构流畅,音准出色。尤其是“楼台会”那段演奏充满了悲伤、无奈、哀伤,如泣如诉,听完令人肝肠寸断。
如此感人的一个录音出自两位我并不熟悉的艺术家,对我这个对陌生艺术背景和音乐史有考证癖的人无疑是极大的诱惑。于是又去搜寻覆满灰尘的历史故纸堆里的音乐往事,将灰尘一点点拂去,又是一个让人无比感慨的故事。
这张摄于“大跃进”年代的照片中,有丁芷诺、俞丽拿、王玲、张欣、赵诞青、俞鲁滨、沈榕、梁寿棋、刘伟翰
网上查到关于沈榕和指挥樊承武的资料非常有限。好在有位作者“十番”在“乐队街”撰文对沈榕做过不少研究,非常难得,下文的资料主要来自“十番”先生的考证成果。他还提到一位上海资深乐迷安东先生的记录,也很有价值:
“1960年第一届“上海之春”时,俞丽拿从事的是女子弦乐四重奏,而演奏《梁祝 》协奏曲的是沈榕。第一个录制唱片的也是沈榕。后来女子弦乐四重奏组合没有坚持下去,俞丽拿又开始演奏《梁祝》至今。沈榕却从此无声无息了。前些年《爱乐报》曾有一篇文章,是著名小提琴家及乐评家郑延益教授写的“被人遗忘的《梁祝》演绎者——沈榕”,但也只是介绍了沈榕当年演奏《梁祝》的情况,并无以后的情况介绍。当年大家都认为沈榕的演奏比俞丽拿好。”
《梁祝》作曲者之一的何占豪,也有一段涉及沈榕的描述,回忆当时准备录音出梁祝唱片考虑用谁的原因:
“作品定型后由谁来首演也是一个问题,当时安排了两个人,一个是俞丽拿,她的演奏充满了激情,但音准略有欠缺。另一位是沈榕,音准没问题,但激情不如俞丽拿。当时考虑到新作品需要用激情来打动听众,最终就决定俞丽拿首演。”
1959年上视春节晚会的上海音乐学院小提琴合奏,从左到右分别是:沈榕、俞鲁滨、吴菲菲、马崇玉、张欣、沈西蒂、丁芷诺、沈冠恩
沈榕当年是上海音乐学院的老师,著名的乐评人、小提琴家郑延益先生当年也是上音的小提琴教授,很早就去了香港。郑老先生也是何占豪的老师。2009年4月出版的一份由上海交响乐爱好者协会编辑的《爱乐报》,刊载了郑延益先生写一篇文章:《被人遗忘的《梁祝》演绎者——沈榕》,摘录如下:
“一提到梁祝,人们首先想起的就是俞丽拿,一些了解得比较多的人还会想起另外一个人。她与俞丽拿是同学,同时也是梁祝公演时的独奏之一;她本来会成为梁祝的首演者,结果只能屈居第二。她,就是沈榕。
《梁祝》是上海音乐学院为了国庆十周年献礼而创作的,据说当时试奏了之后,大家一致认为沈榕的比俞丽拿的要好,而为什么首演时首演者成了俞丽拿了呢?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俞丽拿的演奏风格比较激情奔放,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而沈榕则较柔和细腻;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沈榕的家庭出身有问题。
抛开历史的种种不谈,单就音乐本身来说,我认为沈榕所演绎的《梁祝》确实比俞丽拿的更好。首先是沈榕的演奏非常的形象化,代入感非常强,将一个活生生的祝英台展现了出来。在这一点上,俞丽拿的《梁祝》我也听了很多遍,却始终没有这种感觉。其次,沈榕的风格柔和细腻,更符合祝英台这么一个女性形象。这在“十八相送”和“楼台相会”两个片段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在“逼婚”、“抗婚”和“哭坟”中,沈榕的处理较俞丽拿也更为细腻,时不时的不连续和跳跃将哭腔完美的体现了出来,同时抗争性也完全不输于俞丽拿。我觉得俞丽拿的抗争是大而化之,沈榕的则是细致入微。从整体上来说,沈榕的《梁祝》也全面地超过了俞丽拿,可以说是目前‘梁祝’的最好版本。” 郑延益教授对沈榕的演绎评价如此之高!
当年的报纸在其文后,附录了“雨果唱片”对沈榕的介绍,涉及小提琴独奏人选的部分节选如下:
沈榕一九三九年生于上海,五兄弟姊妹均学钢琴。大姊沈梅(比她大十岁)于一九四六年进上海国立音专(上海音乐学院前身),一九五六年与小提琴家柳和埙结婚。沈榕十二岁进少年班,半年后与俞丽拿、丁芷诺等同班同学转学小提琴,在上音附中师事窦立勋。毕业后在大学随陈又新教授三年、谭抒真教授两年;其中一年与俞丽拿、沈西蒂同时跟苏联专家比利捷教授学习。
一九五八年上音选拔“尖子”成立由何占豪为首的实验小组, 目的是民族风格的探讨与创作。成员包括: 俞丽拿、沈榕、沈西蒂、丁芷语、吕其岭,后来又扩展成为实验乐团, 成员包括了沈冠恩、俞鲁滨、吴菲菲、林应荣等。《梁祝》就是一九五九年间的产物。何占豪原系上海越剧院的小提琴手,考入上音进修班后师从郑延益,一学期后为作曲需要转入作曲系。
《梁祝》的形成是先由何占豪根据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情节,利用越剧唱腔,把情节具体化构思成为几段主题旋律, 在小组内进行反复试奏、讨论、修改,创集体创作的先例。曲体基本上由小组的“小梁祝”四重奏试奏,小提琴独奏部分基本上写成后,自陈钢在其老师丁善德助导下完成了钢琴小乐队配器部分,经上音领导及管弦系教师反复聆听,提意见修改后(试奏由俞丽拿担任),于“上海之春”由俞丽拿与沈榕先后担任独奏公演。并俞丽拿在一九五九年、沈榕在一九六一年灌制成唱片。
“鉴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俞、沈的录音都未臻完美理想,但俞、沈都掌握了,并奏出了它的地道的特有风格则是无疑的,所不同的是俞比较热情奔放,沈则柔和细腻,这是一首成功的曲子,可以在维持其独特的风格范围内,仍然有所不同演绎手法的典型例子。”
“雨果”有鉴于此,特将具有地道风格的沈榕版数码处理,制成CD供“梁祝”爱好者参考,并将以最新的录音技术和现有的条件重录一首新的“梁祝”以期符合现代乐迷的需要。
在2009年新加坡出版的《南洋艺术》上还发现了一篇署名不详的文章《梁祝小提琴曲的诞生过程》,其中也谈及沈榕的情况,摘编转载如下;
1959年5月27日,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正式“首演”,所谓“首演”指的是《梁祝》作为上音的节目参加上海市音乐舞蹈汇演的选拔演出,是在上海兰心大戏院进行的“内部”(不公开售票)演出。演出被分为下午和晚上两场。“首演”的小提琴独奏者有两位:俞丽拿、沈榕(此是当时节目单的先后排名)。下午场的独奏是沈榕,晚上演出的独奏是俞丽拿。所以若以时间先后概念来讲,真正的“首演”是沈榕。但从重要性来讲,晚上来宾的分量又远比下午来的重要,因此后来才被误认为下午是彩排而晚上才是公演。
沈榕并不是上音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的成员(这个说法与其他人所述有不一致处——编者注),为何会参加《梁祝》的表演呢?据说是因为实验小组要将自己的成果与其他同学“分享”。沈榕在最后甄选中,技术表现稳定突出;而俞丽拿则胜在演奏充满激情,且形象也较佳。
这套CD里的珍贵照片: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上海音乐学院女子重奏组,左二是沈榕(上海乐友周老师收藏的CD)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上海音乐学院女子重奏组的艺术家(上海乐友周老师收藏的CD)
很想知道更多的沈老师近况,五十年代就如此优秀的艺术家应该是中国成立后最早的一代小提琴家。如此出色优秀的艺术家后来为何消声匿迹,又是何故让她在中国的音乐界无声无息地离去。那个年代,有时一别就是大半辈子甚至是永别。
这首“梁祝”也成了沈榕唯一的一个录音。很关心沈榕如今身在何处,是不是还拉小提琴。
“十番”说翻找了很久,终在港台地区报纸上找到三段报道,拼接出沈榕离开演出舞台后的时光片断,摘录于下,以飨读者:
“據說沈榕自上海音樂學院畢業之後, 舉家遷居香港, 曾任香港管弦樂團演奏員, 在一紙教師群名單裡得知沈榕獲香港音樂專科學校(Hong Kong Music Institute)聘為小提琴指導教授,如此而已。其他就沒有關於她在樂壇的任何演出訊息……想到沈榕現在已經年過七十, 一定是退休了! 而她在1961年唯一的錄音,後來經唱片公司數位化再版, 才讓世人有幸聆賞她的優美琴音”
“本月初,香港管弦樂團參加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作為團員之一的沈榕,隨團赴上海演出。前來欣賞樂團演出的俞麗拿,演出後專到後台探班,向樂團及指揮致賀,並特別要探望老同學沈榕。
兩隻「蝴蝶」難得相聚,惺惺相惜,互相問好,五十多年的姐妹情誼盡顯。筆者建議她倆拍照留念,沈榕見俞麗拿身穿白襯衣,馬上將身上的外衣除下,以黑襯衣配搭。黑白蝴蝶,互相輝映,情景令人難忘。”
“我一直稱呼沈榕為「沈老師」,與她正式的合作,是三年前我加盟香港管弦樂團始。對這位少年時的偶像,我是絕對的尊敬。沈老師今仍熱衷於舞台演出和教育工作,但對外間的公關或宣傳不表興趣,是絕對百分百的藝術家。”
同样两位优秀的艺术家,幸运被选中的A角一辈子风光无限;落选的B角沈榕,也许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落选,背井离乡,不得不与心爱的演出舞台绝别,这难道不是现实版中又一个“梁祝”的悲剧吗?
静静的夜晚听着沈榕哀婉的泣诉,想着过去的60多年前在老一辈艺术家身上不知经历的多少变故与难以言说的命运波折,思绪仿佛跟着“化蝶”,在静夜里飘忽游荡。
生命无常。可以自己把握命运,自由去选择道路未必都能如有。命运对我们如一页扁舟,被混乱复杂、瞬息万变的湍流裹挟着颠簸起伏,四处飘流,不知会被卷到何方。
精彩也罢、艰辛也罢,功名利禄,来去匆匆,这就是生活。我们最终都会化作这飞舞的蝴蝶,在天国相会。